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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5章 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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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是一方白底素帕, 帕子右下側繡有一根青竹。

青竹枝幹挺拔, 通體翠綠。

裴元紹抖著手捏緊眼前的絹布,斜靠於椅被的身子前傾。

圓潤的指腹落在那片繡工精湛的竹子上,殷紅的唇細微的打著顫。

他擡眸, 桃花眼直視不遠處的女君, 沈聲問道:“此素帕乃你所有?”

柳長寧神色古怪,覷了眼他凝重的神色。不由聳了聳肩。

好人難做, 一時生出憐憫,卻忘了對面之人卻是個極為挑剔之人。

便宜夫郎素來愛潔,幾年前兩人朝夕相處,彼此熟悉, 她遞給他素帕擦嘴, 他尚且會放心使用。

如今再次見面,她於他僅是陌生女子, 此刻必定是心有嫌棄戒備。

想及此, 柳長寧將青瓷茶壺置於桌上, 側頭掃了他一眼。

耐心解釋道:“殿下放心, 此方素帕乃草民所有。並未被使用過,應是幹凈。”

裴元邵眉目高隆,盡管整個人都在顫抖,卻強行壓制住掐住她脖子的**。他此刻只想知道,為何?為何這方素帕所繡之物,與那人當年的喜好一模一樣,連青竹的位置俱是一樣。

兩年前, 花石鎮,西樵村。

那天得閑,在竈房內生火煮飯。

竈膛的煙灰迷了他的眼。

那人現在一旁,遞來一方泛黃的帕子。

淡聲道:“眼瞼有汙灰,用它擦擦。”

那塊粗布方帕,素白色,布料粗糙,皂角漿洗晾曬後,幹燥溫暖,可顏色單調蒼白,如她整個人一般。

他好奇的問:“這帕子用了多次,你如何一直揣於身上?”

那人道:“我念舊。”

他撇撇嘴,她念舊,卻不念他。

接過帕子,將眼瞼的黑灰擦拭幹凈。

她伸手欲收回此物,他卻將它揣入懷中。

商量道:“都擦拭臟了,我幫你漿洗幹凈,再還於你,可好?”

那人凝了他一瞬。

他尷尬的別開眼,隨口道:“你這布帕漿洗過太多次,邊角已是泛黃,若是繡上圖案,倒可裝點一二。你喜歡什麽樣的圖案?哪天得閑,我幫你繡個圖樣,可好?”

陽光撒入竈房,那人身後被踱了一層光暈。她撩開耳邊碎發,茶色的眸中蔓著絲笑。

那是他第一次捕捉到她眼底真實的笑意。

她挑眉問道:“你竟會刺繡?”

他支支吾吾:“我……雖不會刺繡,可往後多練習,總是會的。”

那人低笑出聲:“倘若袁公子精通刺繡功夫,那便在方帕右下角繡根竹子吧。左右也不過是擦擦汗水的布巾,無須費神繡些繁瑣之物,一根青竹足矣。意為長寧,筆直修長,寧折不彎。如何?”

胸臆間回蕩著當年那人低沈的笑聲,裴元邵捏著繡帕的指腹不由愈發用力。

黑洞洞的眼睛一錯不錯的註視著眼前的女子,唇邊佯裝的輕笑便悉數消失無蹤。

沈而內斂的眸子內,彌散著一絲凝重與希望,他摩挲著素帕上的青竹刺繡。

一字一頓,低聲問道:“為何你的素帕繡著一根青竹?”

柳長寧楞了楞,因為她叫柳長寧,生於竹林,出生的那日,電閃雷鳴,滄浪山下的那片竹林,被雷悉數劈倒。只有身為嬰孩兒的她在那樣聲勢浩大的閃電中,活了下來。

師傅將她撿回山門時說:“此女生於竹林,死破繭而出。歷世而生,竹林因她而倒,唯她一人能活,便取名柳長寧,字蒼雲,願她如竹一般,彎而不折,折而不斷,迎難而上,直抵蒼穹,”

便宜夫郎目光灼灼,柳長寧迎上他黑而沈的眸子。

古怪的打量了他一眼,青竹是她名字的由來。她卻沒辦法與他解釋。

此方布帕上的青竹,乃小師弟所繡。

小師弟賈子爵乃賈師獨子,天性純善,靦腆溫婉。

前些時日,鄉試放榜後,她曾回了一趟白鹿書院與恩師辭別,小師弟親手繡了二十條繡帕贈予她。

冷臉拒絕,卻不料師弟竟在她身前落了淚。

一個男兒在她面前流淚,柳長寧實在受不住,只得收下此物。

盤算著繡帕大抵也不過是擦拭汗水、贓物的帕子,並不值多少銀子。往後遇到好玩意兒,給小師弟稍回一兩樣便能兩清。

可便宜夫郎目光灼灼,他死死的捏緊那方布帕,原本死氣沈沈的黑眸竟然依稀有了絲光彩。

他在等她答案,似乎於他很重要一般。

柳長寧眸中詫異一閃而逝,淡聲問:“此布帕上的竹子,殿下可是認識?”

“此物乃草民師弟所繡。一日與恩師在竹林論詩,師弟誤入竹林。問草民喜歡何物,遂隨口答道,青竹。師弟往後記在心中,入京之前,親自繡了幾方素帕贈予蒼雲。”

隨著眼前女子清冷的話語灌入耳中,裴元邵只覺頭頂被人潑下一盆冷水。

他扯了扯嘴角,凝眸。

凜冽的寒風從敞開的窗口,吹入屋內,撩開身邊之人烏黑的青絲,那張清冷絕世的臉,毫無防備的撞入他的眼底。

他狼狽的別開視線,桃花眼歸於死寂。

太過相像,自見到此人的那一刻,她身上清冷的氣質,茶色的眼睛,草木清香、亦或方才那塊布帕,俱有那人的影子。

倘若她方才答上一句,布帕繡竹,象征著長寧,筆直修長,寧折不彎。

他許便要鼓足勇氣,問她一句,你可是當年西樵村莊戶女柳長寧?你可記得當年西樵村的柳袁氏?”

可………

繡著青竹的方帕,沒有絲毫隱喻。

可笑,他偏執的在眼前之人身上,尋找與那人相似的東西。

死了的人,如何能夠重新出現在他的面前。盡管他心中給自己找上無數借口,可那人是真的走了,只有他自個兒不願走出來罷了。

裴元紹捂著胸口,坐回紅漆木椅之上,他疲憊的揉了揉額角,失了繼續與之搭話的心思。

他累了,在那人身死的消息,傳入金陵城後,他便一半的心臟被人生生挖走,再也尋不會來。

如今支撐下來他的,只剩冷冰冰的朝堂,沒有辦法卸掉的責任。

阿妹過於幼小,倘若他放手,以旌寰為首的士族掌權,他怕,裴家的王朝在未來將被世人所辱罵。

小二姐將飯菜端入雅間,一眼便見著此番畫面。

紅衣男子看向遠方,身上散發著濃濃的死寂,白衣女子坐於他斜對面,她似乎想安慰一番,眼角餘光看見她入得雅間時,便住了嘴。

小二姐將碗碟布好於方桌之上。

裴元紹倏然側頭,沈聲吩咐道:“來兩壺松花釀。”

小二姐笑著回道:“好嘞!您稍等!”

轉頭退出雅間。

裴元紹黑而沈的眸子掃了一眼柳長寧,一貫的假笑掛在唇邊,輕笑道:“柳解元陪本殿飲杯清酒如何?”

對面的男子,眸內黑沈沈一片,方才的流光悉數退散。恢覆成一片沈寂的墨色。

他雖是笑著,可這笑容透著股頹敗的氣息。全沒了兩年前鮮活的模樣。

柳長寧手指敲打桌面,凝眉不語。

便宜夫郎恢覆身份,重回上京的這些年,應是經歷了些無法宣洩的大事。

仔細想來,當年他慘遭誣陷,流落北地,尚且憑一己之力挺過來。沒有頹喪,亦無氣壘。

即使裝成那等浪,蕩的模樣,被世人辱罵詬病,也能悉數忍受,坦然受之。

這樣的裴子淵,她猜不出,究竟遇到了何等滅頂的事兒,將無堅不摧的他打擊成此番模樣。。

此人不喜飲酒,他曾嫌棄的對酒館醉氣熏天的女君道:“倘若喝酒能消愁,那世間豈不是無煩憂之事兒!”

可如今他有了飲酒的嗜好。

柳長寧眸光微閃,迎上他漆黑的眸子,蹙眉,掃了他一眼,淡聲道:“飲酒傷身,殿下還是少喝為妙。”

裴元紹啪的一聲將手中繡帕放在木桌之上,恥笑道:“柳解元,端的是無趣的緊。此方布帕你且收回,本殿不用來歷不明之物”

柳長寧眸中滑過一抹了然之色,她將桌上素帕收回懷中,淡聲道:“哦……草民無狀,唐突殿下。”

對面紅衣男子斜靠在木椅上。他從懷中掏出一塊素錦,慢條斯理的擦拭手指。

不急不緩的嘲諷道:“柳解元沒有心吶,男子倘若贈予女君繡帕,應是對你表示愛意。你卻將它贈予外人使用,端的是誤了你師弟一片真心。”

柳長寧懵逼臉,此人說笑吧。一片擦汗的帕子……帕子而已。

便宜夫郎怕不是話本看多了,自行腦補能力一流。

老幹部冷著臉,不明所以的覷了他一眼。

方才對此人生出的丁點憐憫瞬間消失。

房內一時無聲。

寒風吹得敞開的木窗“吱呀”作響,身前的女君忽然止了聲。

裴元邵冷睨了她一眼,依靠在木椅上,冷意蔓延。

才貌卓絕的女君,本就招蜂引蝶。可她倒好,非旦不知避諱,反而隨意收下男兒親手繡的絲帕。他此番提醒,她卻似聽不懂一般,絲毫不見悔色。

端的是……

她是前世他死後唯一一位給了他體面的柳丞相。他如今重生而來,應對她和顏悅色,報當年一衣之恩,不應心生厲氣。

裴元紹反覆默念,強壓下心口徒然而生的煩躁,瞇著眼,將外露的情緒悉數收斂。

松花釀端上桌來。

他便再不看對桌之人,低頭兀自自飲自酌。

竹筷放置於白玉青瓷碗上,一動不動。

清酒一杯杯的倒入口中,酒液順著他的唇角一路下滑,從半敞開的領口滑入內裏。

胸腔打濕,一片冰涼。

一壺清酒下肚,卻恍覺不夠。他從桌邊取來另一壺酒,再次將酒盅斟滿。

手腕卻被人死死的抓住。

裴元紹趴扶於八仙桌上,視線有些模糊,他不擅飲酒。

倘若不是過於絕望之時,往日對酒水敬而遠之。

今日眼前之人,勾起了他心中濃濃的絕望,這些年來,他從不敢想起莊戶柳長寧。因了只要一提起,他會撐不下去。

絕望而無助。

痛的不知所措,亦不知為何繼續茍活。

“別喝了!”頭頂上出傳來一聲清冷的聲音。

裴元紹支棱著下頜,仰頭看她。白衣女君櫻唇緊抿,眉目高隆,一臉嚴肅的與他對視。

他殷紅的棱唇微張,聲音冷若三九寒天的冰棱,字正腔圓的厲聲道:“滾!”

“別喝了!”那人捏著他腕部的手越來越緊,她不悅的重覆道。

將他手中的酒盅一把奪來。“啪”的一聲放置在方桌前。

裴元紹心頭的無名怒火徒生,他直起身,上前兩步,將她逼退至墻角。

他勾唇,唇角的笑越咧越大,墨色的眸子中含著似譏似嘲的惡意。

他垂頭,滿是酒味兒的氣息噴灑在她的鼻端,壓低聲線,啞聲道:“柳解元如此關心本殿作甚,該不會是對我動了心?”

他一手纏著她披散在肩頭的發絲,暧昧的沖著她的耳邊呼出一口酒氣,佯裝風流的沖著她眨眼道:“解元天人之姿,想必身上那股誘香定是好聞,不若今日便讓本殿嘗嘗?”

柳長寧凝了他一瞬,眼前之人唇角魅笑端的是風情萬種。可那雙灰敗的眸子,空洞絕望,了無生氣。

這幅反差神色,無端讓人感到心口□□。

因了她見過此人鮮活的,張揚的,即使被打罵,依舊寧折不彎的姿態。

如今對上這樣一雙無神采的眼睛,只能看見濃到化不開的絕望。

柳長寧心中嘆了口氣,反手勾住他的身子,小腿使了巧勁,翻轉身子,與他對調了方向。

她挑眉,學著他的樣子,輕佻的反問道:“當真想嘗?”

紅衣男子眸中滑過一抹恍惚,他楞楞的看著眼前之人,棱唇張合,卻來不及發出聲音。

那人沒有給他反應的機會,她拉下他的頭,唇一絲一寸的貼了上去。

裴元紹僵直了身子,唇上觸之而來的冰涼。令他渾身打了個哆嗦。

他用盡全力的掙紮,那人卻不知道哪兒來的力道,將他牢牢的抵在墻上。

兩唇相貼,很快分開。

那人擡眸,似笑非笑的道:“看。你並不願意!”

裴元邵墨色的眼睛滑過一簇滔天的怒火,他用了內力,將身上的女子震開。

那人卻先他一步,松開了他的手。

她茶色的雙眸靜靜的凝著他,緩聲問:“這些年,你發生了什麽?”

那語氣熟稔的仿佛他們曾經認識一般,裴元紹濃的滴出墨來的瞳孔猛縮。

他不斷的眨眼,將眼中的水霧眨落於面上,眼前清晰的倒映出此人的面容,白膚、細眉、杏眼、櫻唇。

不是那人,她是柳蒼雲,寒門學子第一人。不是他的莊戶柳長寧!

倘若那人變成了丞相柳長寧,他不信!不是!

裴元邵五指成拳,抽出手中的鞭子,擡手便要鞭打在她的身上,卻再對上她茶色的眼眸之時,頓在了半空。

他反手揮鞭,方桌上的碗碟被掃落於地,狼藉一片。

裴元紹冷著臉,怒道:“大膽!”

眼前之人似乎並不怕他,她將額際垂落的發絲別在耳後,不急不緩的道:“我讀過賈師贈予的卷宗,如今長帝卿與鎮南王分庭抗禮。雖黨派之爭愈演愈烈,保皇派卻並未落下乘。我猜,你雙眸了無生趣,並不是因了朝政。”

裴元紹眸中的寒意更甚,他氣的渾身發抖,一手緊緊的握住紅鞭,鞭尾在地上來回掃動。仿佛稍有不慎,變回再次爆起。

她茶色的眸子定定的註視著他,繼續推測:“不是為朝堂之事煩憂,俗物便更不會令你雙眼死寂。畢竟殿下身份尊榮,即使坊間閑言碎語,您的地位卻也不能撼動分毫。所以你為何會生出死寂一般的眸子,難不成是為情所困?”

紅衣男子手中的長鞭倏然揚起,鞭起鞭落,打在柳長寧的後背之上。

她沒有躲,鞭子破開她的錦衣,落下深深的痕跡。純白色的綿衫染上獻血。

裴元紹心中的惶恐在這刺眼的血色中徒然而生。

方才歇斯底裏的怒火,被消磨的一幹二凈。

他如墨的眼眶內不受控制的湧上熱意,他強撐著眼皮,防止眼眶淚水砸落於面。他頹敗的垂著手,紅鞭脫手滑落。

裴元紹沖著不遠處的女子嘶啞的吼道:“為何不躲,方才你分明能躲,為何?”

那人笑了笑,她上前兩步,擡手摸了摸他猩紅的雙眸,溫聲道:“我猜對了是不是?你是長帝卿裴元紹,從諫如流、前覆後戒的裴元紹。當年金鳳朝在你輔國朝政治理下,百姓安居樂業。你不能成了一灘死水。你睜開眼睛看看,如今官員戎雜,貪官汙吏眾多,百姓名不聊生。我曾見過一坐城的屍體,滿目皆是餓殍。”

她的聲音極淡,卻句句戳中人心,她說:“殿下,我知你心中必是很難,可如今士族整頓,官僚改革,俱需要你。你不能倒,如今朝廷,不能再倒下一位銳意改革之!人。”

裴元邵狼狽的後退一步,唇角微勾,他笑的苦澀又艱辛。眸中的熱意被強行逼退回去,微笑唇壓的很低很低。

他的聲音沈郁卻帶著絲令人心痛的悲哀:“柳解元應是沒愛過人,我們男子不比你們女君,朝堂需要我,百姓需要我。但是我卻需要她。”

柳長寧迎著他仿佛能滴血的墨眸,古怪的問:“她很重要嗎?”

她不是很懂如此激烈的感情,卻能感覺到他心底濃的化不開的悲淒。沒想到此人心中竟如此深情的愛過一位女子。

柳長寧沒來由的覺得心頭有些酸,腦海中倏然滑過一抹記憶。

“柳蒼雲,你不要後悔,今日你對我愛搭不理,他日劍爺爺我娶個劍奶奶回來,氣死你。”

“呵!”

畫面破碎,一閃而逝,記憶裏的“劍爺爺”似乎也穿著一襲紅衣,卻眉目模糊。

她回神兒,便見眼前之人雙眼幽邃,他啞聲道:“她死了,死的時候挖走了我一半的心臟。呵!與你說這些有何用?”

裴元紹勾唇自嘲的笑了笑,視線落在她身上的鞭痕上,雙唇顫了顫:“疼嗎?”

她緩聲道:“不疼,本就是想激發你的怒氣,讓你將心底的悲苦發洩出來。我曾經在一本書籍上見過,心中的痛,憋在心口,時間久了,人會沒了求生的意識。說出來就好,倘若往後你痛了,與我說說,許是能……”

裴元紹倏然出聲,打斷了她的話,他軟聲求道:“柳丞……柳解元,倘若你想要與我一同攜手治理如今朝廷亂象,可否與子淵保持距離。”

他定定的看向她,唇邊露出一抹苦澀的笑:“你與那人很像,今日遇見你,我險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。但我明白你不是她,她死在一場走水的大火中。往後懇請你避開我,我怕看見你,便會想起那人。”

柳長寧楞了楞,她從沒有見過人眼底如此絕望的灰色,強烈的甚至能滲入她的心底。

難怪,兩年前他看向自己的眼神,某一天突然就變了,由滿目不耐變成深情款款,許是那時起,她便被當成了替身。

柳長寧覆雜的看著他,點頭應允道:“謹遵殿下命令,草民往後遠遠遇見您,必當退避三舍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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